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楔子,醉落魄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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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南宫云燕登上雪谷,万里山河尽在眼中。他来到一块岩石下,单手扒开一片积雪,用袖子擦干;泥泞中露出一截红绳,还有三只倒扣在雪中的白碗。他单手叠好白碗,两指拽出红绳,噗噗几声,三坛泥封老酒破土而出。

    哀牢兵人,无人不饮酒;哀牢兵人,无人一天不喝酒。为了在旅途中解闷,三人千金散尽,备足了酒水,路上一坛坛地喝,一车车地送。一个人,便喝一碗寂寞的酒;一群人,就喝一碗喧扰的酒;在荒野,那就喝碗壮胆酒;在村镇,便要喝碗思乡酒

    只是离开哀牢以后,南宫云燕早已戒了酒。他就这样一手提着穆舞墨的头颅,一手捏着三只白碗、两指勾着三坛老酒,漫步在茫茫风雪中。

    山崖边上,居然有一面漏风的雪墙。这是他早就准备在这里的几十坛酒,此时已被风雪厚厚盖上。

    狂风倒灌,吹散他额前几缕白发。南宫云燕就地坐在雪中,轻轻放下穆舞墨头颅,将白碗一字摆开,扯去一坛老酒上的泥封。老酒浑浊,人影缥缈,南宫云燕低头看着自己一日衰老的面容,憔悴的目光中写满无尽的沧桑。

    咎由自取,无声苦笑,他将一坛酒摆在穆舞墨“身边”,为二弟斟了一杯烈酒,说道:“这三坛酒,是我们从哀牢带下来的,说是要在天下太平后再一起喝。三弟的酒,我替他敬。”端起白碗,南宫云燕将浑浊的酒水洒落大河;两番过后,兀自倒酒。

    他又指着身边雪墙,开口说道:“边上这些,是你一路上记着数,说我欠你的。一坛没少,都在这里了。”说完以后,饮酒如水,一碗一碗地喝,一坛一坛地扔。

    身下是冰封的大河,对面是世人口中的中土。不知过去了多久,南宫云燕喝得烂醉如泥,一对浑浊的目光看向身旁沉默的头颅,还是熟悉的模样。

    过去一百年里,兄弟三人常常就像这样,并肩站立在哀牢那一望无际的山崖上,一起眺望着他们守候的世间。

    “爹娘”

    “我叫南宫云燕,父亲的南宫,芸萱的云,古燕的燕。”不知道为什么,一向不以真名示人的南官,却在这个初次见面的少年面前,这样介绍自己。

    如今回想起来,记忆已经模糊,唯有这句二人初次见面时说的话,依旧清晰在耳。

    “三弟,在我很小的时候,我父亲就走了。”

    “有时候,我会梦到那个男人,我总是会想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。我娘很少提到父亲,只说我真的一点也不像她,好像根本不是她的孩子。——我的眉毛,我的声音,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嘴巴,统统不像是她生出来的孩子。那个时候,我还以为她是在夸我,在夸我父亲”

    南宫云燕泪眼浑浊,一股哭腔说道:“我只记得父亲一个模糊的影子。我睁开眼睛,他把我抱在怀里,一直在说:‘云燕啊,等你长大了,一定要好好照顾我老婆,要对我老婆好,要学会保护我老婆,不能让我老婆受委屈,不能让她被别人欺负’我老婆、我老婆、我老婆我老婆!在他脑子里,都是那个女人!”

    他觉得胸中有一腔怒火在炙烤他的五脏六腑,愤然摔碎了手中白碗。

    “后来,我长大了。在我八岁那年,哦,那天是父亲的忌日。我一早就起来了,看到我娘还在床榻上睡着,她是一个绝美的女人,睡得那么香,好像从来就不记得,这个世上最爱她的那个男人已经离开了她。”

    南宫云燕双眼布满血丝,那是在他身体里燃烧的怒火。

    “我一个人去山上上香了,这么多年一直这样,我以为她是怕见了父亲的坟会伤心,每次我都会帮她上一炷香。我会告诉父亲,孩儿会尽快长大,努力保护好她的女人。”

    “当我从山上摘完一束花回来的时候,远远地,就看到家里有别人来。那个时候刚好起风了,黄柳遮了视线,我孩子天性,就悄悄跑过去,躲在门边偷听。”

    “那天,我意外地知道了很多事情,包括我爹的死因。”

    “当年妖族入侵村子,我爹带着她逃到了他们三个儿时发现的地方,那里在山的后面,是一片世外桃源,只有孩子才会想到沿着岩缝溜进去。而我父亲,为了保护她,连双眼都被妖兽生生挖了出来!”

    南宫云燕又摔碎一只白碗,隔空抓过酒坛,仰起头豪饮,烈酒焚喉。

    “瞎子,哈哈哈哈我脑海中的人影在那时就已经死了,我早该知道,就像天总会黑的。原来我爹根本没见过我的样子。可是他还是那么爱她!爱这个根本不爱他的女人!”

    又是一记空坛飞出雪谷。

    南宫云燕脸色憋得青紫,五指冷硬如铁,一坛酒水砰然炸裂,浓香四溢。他抓着疼痛欲裂的额头,切齿有声:“那天,我真正地知道了我的名字!我姓南宫,叫云燕,云是芸萱,燕是古燕!”

    “在那之前,我以为我的父亲就叫南宫,姓南、名宫!因为她提到我父亲时只会说南宫、南宫、南宫!呵呵呵呵那天我才知道,我原来根本就不知道我爹叫什么名字啊!啊——!”

    南宫云燕抄起一坛酒,反手浇在自己脸上,酒水顺着他的脖颈流下,全身每一寸皮肤都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灼烧感,如业火焚身。可是他的心却怎么也温暖不起来。

    “老翁说,古燕将会是下一任神将,对天下苍生很重要,但他不愿为神族付出,而我娘是他始终忘不掉的人,也正是出于对我娘的愧疚,他才会去镇守哀牢!”

    南宫云燕心绞如麻,“我娘啊,听说古燕没事的时候,居然笑得那么开心!难道她就没有想到她过世的丈夫、没有想到她年仅八岁的孩子、没有想到她还有一个家!?嘿嘿嘿嘿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吗?她说她说:‘可是我没年轻的时候漂亮了。’”

    腹中翻江倒海,南宫云燕吐了,吐出的酒水中带着血色,像是要把流淌在他身上一半的血都呕吐出来。

    “老翁说,我们住的地方是当年神仙下界幽会之地。这些年过去,世外其实已经过了两百多年,古燕虽为神将,身上终究没有神血,难免也会衰老一些,让她放心。”

    “老翁又说,他可以让他们在乱世终结以后团聚。那个时候,古燕不再是神将,她还会永远年轻。只有一个条件,她要放弃眼下拥有的一切,放弃为她死去的丈夫,放弃那个她养了八年的孩子,放弃这个家!”

    “她怎么会拒绝?呵呵呵呵她怎么可能拒绝哪?在她心里,与父亲度日,与我生活在一起,每一天都意味着失去。”

    “她不仅一口答应了下来,还向外人诉苦。她说她说她这么多年过得多么不如意,父亲瞎了以后,她要照顾我父亲,有了我,生活里又多了一个累赘。我两岁的时候,父亲终于死了,终于死了!她总算是熬过了最难的日子,可是还要照看一个不能养家的孩子。”

    “她突然打住,爬过去跪了下来,死死抓着老翁的袖子,求他说:‘请你不要告诉他’说到这里,她居然还会往门口望上一眼,我看到她的眼睛里全是恐惧,她在害怕谁哪?”

    “‘不要告诉他,我生了一个孩子。’”

    南宫云燕凄然一笑:“那个时候,我多想冲出去告诉她,告诉她父亲是多么爱她,告诉她她的孩子是多么舍不得她可是我动不了,我想喊,却怎么也开不了口,我想拼命地哭,可是只能缩在角落流眼泪。”

    “我看到负籍老翁朝我看了一眼,然后对我娘说:‘不再和孩子说点什么吗?可以晚上再走。’

    ‘不,就现在。’

    我看到我娘找了根签子在桌上刻字,而我居然能清楚地看到她刻的字:

    ‘娘饿了,去外面找点吃的。’

    我娘看了一会儿,又在后面加了一句:‘外面很乱,别找我。’”

    寒风呜咽,南宫云燕的身体也凉了下来,虽然脸色还很红,但他心中已经平静多了。他抓着一坛酒,慢慢啜饮。

    “那天以后,我娘就消失了,她变成了老翁手中的一幅画,很美,会永葆青春。而我,变成了一个没人要的孤儿。”

    “我娘消失以后,我冲了出去,果然,之前是老翁在阻拦我。

    ‘把我娘还给我,你还我娘,你还我娘!’我冲上去拼命打他,花瓣散了一地,他抽走了我手里的花。

    ‘多漂亮的花呀,可惜了。’

    ‘你还我,那是我摘给我娘的!你把我娘还回来,还回来’

    ‘我帮你把花送给她吧。’

    老翁就把花‘送’进画里,放在我娘手上。他是高高在上的神,不愿做偷偷摸摸的事情。他之所以让我偷听,就是要告诉我他的企图,然后让我知道,我是一个没用的孩子!”

    “老翁带着‘我娘’走了,我看着她留在桌上的字,看了一夜。第二天,我放了一把火,把家里的东西都烧了,就连身上穿的那身衣服也扔进了火里。从那以后,我就当我娘饿死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以后的事情,你都知道了。我早你一年来到哀牢,途中还遇到了你。你让我知道了我存在的意义,我不止是我爹血脉的延续,我更应该是一个大写的人。可惜直到最后,我还是做不到像你一样洒脱。我还是那个第一次遇到你时,会不惜一切手段跟人打架的,令人讨厌的孩子。”

    “二弟,你有一个好父亲,更有一个好母亲,我嫉妒你!我只是没想到,后来你说你是因为我才来的哀牢。我算什么?如果可以的话,我多么希望可以过上你原来的日子”

    “后来,三弟也来了。日子一天天过去,我们经常从山上望着山下,聊战争结束后自己想干的事情。你知道吗,五年前蛮王攻山,我一直在想到底要不要救你。”

    “整整二十一天,我犹豫过九次,其中救了你七次。只有第一次和最后一次,我是眼睁睁看着你陷入绝境。”

    “第一次是你运气好,躲了过去;最后一次是因为,那时我若再救你,我害怕日后还要亲手杀了你。你可是古将军最喜欢的兵人,在古将军眼中,我们都不及你。若是我要借肉身复活,也会选择你吧。”

    “我终于下定决心冷眼旁观,可是最后三弟却赶了过来!二弟,如果不是希望你活着,我怎么会犹豫要不要救你”

    “将军分散神力之时,我多么希望我的额头会是一线金色。这样的话我就不用那么辛苦,我只需要把手中的剑刺进我心口,就可以轻松结束这一切。”

    “说这种话对三弟很不公平吧,但我真的不希望对你动手。可是当三弟眉心的竖纹出现之后,我知道我已经没了退路。”

    残雪渐渐落在白色的碗里,在酒面上开出一朵纯洁的花。南宫云燕看着这朵花盛开在他眼前,更是看着一朵花盛开在他们兄弟间的哀怨中。

    一朵花开,在无尽的黑夜里开出一点光明;一朵花开,在万年寒冬中开出一个春天。这朵花开,开出腊月的暖阳;这朵花开,更是在极致的罪罚与诅咒中,开出一个让人活下去的希望。

    只要花还会开,便人心不败,善良还在。

    “啊——!二弟,对不起!”

    南宫云燕放声大哭,此时的他仿佛回到了八岁那天,想要把心中一切的委屈和悲伤、想要把自己全部的孤独和痛苦、想把所有的一切不开心,全都哭喊出来。

    “大哥,穆家人走了。”不知过了多久,风中响起了凌青云的声音。

    不知他是早就到了这里,一直等到现在;还是刚好在此时赶了过来。

    南宫云燕不会再害怕自己的软弱被人窥探;就算如此,他也只会感谢三弟的善解人意,给了他这么久一个人独处的时间。

    见大哥没反应,凌青云也并未上前,或许是不想让他为难,毕竟此时的大哥,一定不希望有谁看到他的脸。

    凌青云继续说道:“穆家族长说他们不会留在中土,叫我们放心。”

    还是没有反应,凌青云也不再说话,就这么站在风雪中,等着大哥的指示。

    “三弟,可以再帮大哥一个忙吗?”是南宫云燕沙哑得,如同用指甲刮着一棵老树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大哥你说。”凌青云干脆地回答,现在的他很想为大哥做点什么。

    南宫云燕微微抬起了头,却很难再挺直他的脊背。

    “帮我打探一下负籍老翁死在何处。”

    “有什么意义吗?”有意或无意,凌青云说出了这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。

    “我想见见她。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春光在湖中荡漾,岸边杨柳依依。

    男孩已经没了力气,只要再来一个人,他就会输掉这场较量。他不能输,输了就是承让自己是个没有父亲的野孩子。

    一个一直躲在自家院子里偷看的孩子,从墙头上翻了下来。那么矮的墙,居然还一屁股坐在地上,路上又摔了一跤,真的很笨。

    “喂,你一个人打那么多人,你真厉害!”孩子拖着一身碍眼的长袍,伸手擦擦鼻涕,指着自己胸口说:“我叫穆舞墨,父亲的穆,舞文弄墨的舞墨。”

    男孩脑袋昏沉沉的,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,心里只想着要不要趁着他还没动手,先给他一拳!

    打哪儿呢?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。

    “我叫南宫云燕,父亲的南宫,芸萱的云,古燕的燕。”

    不仅没有出拳,却说出了这样的话。男孩很诧异,身体不经他的控制就做出了回答。以后许多年,每当望着穆舞墨的背影时,南官一直想不明白,为什么一向不以真名示人的他,却在这个初次见面的少年面前,这样介绍自己。